推西西弗上山的金伟竹
金伟竹的 “不二”智慧
在实体书店饱受冲击、批量死亡的寒冬，说起西西弗书店，人们感受到的却是逆市回暖的融融春意。在掌门人金伟竹的带领下，西西弗书店步步为营，一手缔造了实体书店快速发展的神话，如今全国已有分店四十二家。自然，其成功之道也分外让人关注。
其实，“成功”这个带有烟火气的概念很难概括金伟竹的“发家史”，更与西西弗书店的“精神老家”相去甚远。正如几个朋友戏谑般地给金伟竹冠以“不二和尚”的混号，金伟竹颇有一番出世的“不二智慧”。
与凡夫俗子对世间事物抱着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观念不同，金伟竹惯于从佛学角度看待问题。在他看来，世间的任何事物之间没有绝对的水火不容，即便是佛学智慧与商业经营这一对看似违和的事物，也可以做到不即不离、相反相成。
传统图书行业历来缺少文化与商业的平衡：一种是阳春白雪式的坚持文化、排斥商业；还有一种是完全把图书当商品，以追求利益为导向。金伟竹偏偏能够为二者找到契合点，用他的话说，文化的平台可以带来商业的机会，商业的机会又反哺文化的平台。
把实体书店经营得风生水起的金伟竹，同时也是一位佛家居士。问他平时有无修行之法？他笑言最大的修行就是“历境炼心”，因为入世出世本来无二，又何来分别？
听说金伟竹在临危接手西西弗之前，曾涉足过金融行业，曾替人打工，也曾自营公司，还曾“闭关”7年，只为研究佛学。这才成就了后来“知行不二”“义利不二”“入世与出世不二”的大境界。
金伟竹：
最大的修行 是“历境炼心”
魏鼎 文 | 勾特 插图
Q&A
“传统实体书店并不具备现代企业形态”
Q：您既是西西弗书店的掌门人，又是佛学研究者，佛喜欢讲因缘，咱们就从因缘谈起，您早年是如何与书结缘的？
A：我父亲一辈子都是读书人。书呢，我从小在家里就接触到很多。当时，一家人搬到哪里书就跟到哪里。
Q：说到读书和从商，您是“由书入商”，还是“由商入书”？
A：2007年的时候，西西弗书店的规模还不是很大，整个书业的寒冬来了，西西弗也不能幸免，在这个时候我被迫出来接手西西弗，开始创建一个新的发展模式。我们到了重庆，去实现这个新的模式，慢慢地去充实自己的想法，这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Q：听说您在主持西西弗之前一直待在深圳，能不能和读者分享一下您的“深圳故事”？
A：在来西西弗之前，我在深圳做了七年的佛学研究，佛教中有个主张，叫去妄求真，这七年中，我不断运用佛学的这一方法进行社会观察和思考，对社会发展趋势、商业经济形态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些观察和思考对我个人有非常大的助益。当然，这也是我来西西弗后不管在企业战略发展还是行业观察上都秉持的方法。
Q：您刚才说一接手西西弗，马上转换了一种发展模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模式？
A：我们当时主要考虑的还是实体需要，还有生存问题，然后是持续发展问题。我们意识到，中国正处于一个大的商业转型期，在这个商业转型期，我们会去打造一种文化与商业平衡的模式，那是一种着重体验的形态，因为在未来的商业发展中体验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发展的路径上，我们不能走向偏颇，我们本身是做文化的，但如果不了解商业，在市场中也将难以存活。我们把文化和商业变成两条腿，在不矛盾的情况下相互支撑……这就是我们发展西西弗的大致过程。
Q：当时实体书店的生存困境是什么？
A：当时的困境就是中国高成本时代的到来，书店的死亡都是由于成本原因，再加上网络时代的到来对传统市场的冲击，而传统实体书店本身却又不是以现代企业形态出现的，总之是外因和内因叠加在一起，为传统书店的生存造成了重重的困境，甚至有行业灭亡之势。西西弗也是传统行业里的一员，我们自然要思变，要创建一种全新的文化与商业形态。
西西弗书店深圳万象城店。
“所谓的管理秘诀就是不断向内反思”
Q：您刚才说当时的实体书店迎来了一个“寒冬”，可无论是“寒冬”还是“春天”，毕竟是以体验者的感受为评判标准的。一个发烧的人，即使站在春日暖阳之下，也如在寒冷冬夜般瑟瑟发抖。
A：没错。其实我现在回头去看，觉得应该在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去看待这个问题。寒冬之下，也有很多新型书店应运而生，其实这是行业和市场所面临的一次大抉择，下面是浩浩荡荡的时代浪潮在涌动。原来的模式，如果不能随着整个市场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缺少了对新环境的适应性，那自然会走向寒冬或死亡。今天实体书店所应该做的，更多的还是对市场发展规律、现代企业形态的认知，然后才能推动整个行业的进步。
Q：那么到今天为止，您为西西弗找到一种顺利过冬的方法了吗？
A：我们要从模式的根本上去考虑，也就是转型，西西弗就是要尝试打通商业与文化之间的瓶颈，就是要明白怎样按照市场的规律去思考问题，按照消费者的心理需求去思考问题，从这些点去考虑，自然就能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走出发展的困境。
Q：听说西西弗有专业的团队在做市场调查、数据分析和产品研发，这是书店经营偏技术性的一面；除此之外，作为管理者，您是否有一套“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个人管理方法？比如直觉、灵感、悟性这些难与外人道的东西。
A：当然，这两个方面一定都会有，但这些年总结下来，我认为最根本的东西还是反思。就是说你要跳出企业自身去看待企业，要跳出行业自身去看待行业，还要放眼其他领域的发展，从这个高度你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你会看到自己的短板到底在哪里，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境遇。换言之，借鉴其他行业、其他企业之长，反思自己之短。而后再来准确地定义：自己的根本是什么，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自己是什么？最后按照自己所设计的一个路径，去实现并发展这样一个概念。
Q：您的概括比较理论化，能不能为我们举个例子，比如西西弗目前的短板是什么，可以向其他领域借鉴什么？
A：首先，我们这个领域过去都是以书为核心，而今天我们一定是把顾客或读者放在第一位。我们要知道他们的需求是什么，掌握他们的心理偏好；其次，在中国房地产高速发展的阶段，你如果按照传统书店的经营模式去做，肯定是扛不住的。你就要去思考：怎么去解决成本问题；再则，网络时代的到来引起市场格局的调整，我们必须看到网络的长项是什么，实体书店的潜力是什么，二者之间的差异是什么。传统实体书店行业以前过于保守，以往通常是以精神层面为主，忽略了自己对于现代企业概念的理解。一个现代企业，应该是专业化的、精细化的、市场化的、体系化的一种商业形态，我们就要按照这种商业形态进行转型，要做到专业化、精细化、市场化、体系化。
Q：正如一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不能拒绝改变，传统出版业和实体书店也不能抱残守缺。
A：那当然。目前，传统出版业由于观念、制度等方方面面的原因，不能改变或不愿改变。与之相比，我们民营书店不在体制之内，拥有很大的自主空间。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不适应市场就是死路一条。穷则思变嘛，必须要去变化、要去转型。西西弗在过去的七八年间极力地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型。首先在模式上变化，我们以人为本，从人的需求和体验角度去思考。在发展路径上，我们不能再依靠过去的传统方式。在商业转型期，我们要抓住一些商业机会，整合相关领域的优势，最终实现一种商业共赢的形态。我们自身还要极力地向外去借鉴、向内去反思，转向现代企业的形态。西西弗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去做的，今天终于能够换来这样一个快速发展的局面。
西西弗书店深圳cocopark店。
“我亲自带领团队做了两百多个课题”
Q：具体到一些比较现实的层面，比如售书这一块占整个企业利润率的比重，是不是非常小呢？
A：我们靠售书赚取的利润还是主要的。因为西西弗在转型过程中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体形态。而一般人认为，今天书卖得少了，明天开始卖别的东西，也就是所谓转型。在我看来，这并不是转型。我个人认为，转型是在原来主体形态不变的情况下，去思考模式的变化。今天的西西弗还是以书为主。
有人说，很难理解西西弗进军深圳万象城和cocopark而无视天价地租的行为，可是我们偏偏解决了这个问题，拿到了很低的租金。那么我们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因为传统的商场为了顺应人由基础消费、物质消费转向高端消费、精神消费的发展趋势，必然由传统的百货形态向复合形态——也就是“shopping mall”——过渡，传统实体书店也必将随之融入这样一种全面的复合形态。但，实体书店毕竟具有特殊的文化属性，无法承受高水准的商业租金，一个大型“shopping mall”，本来就应该向不同属性的经营主体收取差异化的租金。西西弗书店根据自己的特性，凭借自己的品牌价值，自然能够换取比较低的租金成本。关键还是你做得怎样，你的品牌价值如何。
Q：西西弗一直秉承“参与构成本地精神生活”理念，这是否意味着西西弗为深圳的几家分店量身定做了经营理念？
A：“参与构成本地精神生活”是西西弗创立之初便选择坚持的理念，是支撑西西弗任何时候都坚持下去的理想，是西西弗的价值传统；而如何去实现理想，需要有一种智慧和思考，因此西西弗的定位很清楚，就是做大众精品书店，不是阳春白雪，必须从大众阅读的角度去拓展市场，把心气和地气结合在一起，我们必须要明白商业是什么。
西西弗进入新的场域，都会深入观察和分析新场域的区域特点、市场需求及客群构成，针对不同地区不同位置的门店，在商品的组合关系上，依据大数据体现的结果确定不同的商品组合，比如，我们的图书买手团队，会按照每家书店的市场位置，区分客群间的需求差别，并且根据基于大数据信息的“商品流控系统”，来决定一本书是否应该出现在那家店，该出现在什么位置；而在设计风格方面，在西西弗视觉识别系统基础上，针对不同客群特点及城市特点，打造“城市故事、家庭、时尚、艺术”四大主题概念店。
在深圳，以万象城店、1234space店为例，两店距离并不远，但在市场需求及客群上有明显差异，1234space店客群偏向平民化，万象城主力客群为中产家庭与精英，同时家庭型客群较多；在商品组合上东门的1234space店偏重于大众喜爱的文学、心理心灵类，而万象城店在图书品质上更倾向于中高品质，针对家庭客群，增加了“七十二阅听课”儿童特色管区，以满足家庭客群对儿童阅读的需求。
Q：西西弗到2015年年底，已经在全国开设了42家分店。在如今宏观经济不景气的环境下，很多商家放缓了扩张步伐，但西西弗的扩张节奏依然很快，这是出于何种预期和判断？
A：我一直认为，在文化领域、读书领域，未来市场的上升空间还是很大的。因为毕竟存在一个事实：中国的阅读基数还是太低了，这也就意味着市场未来可想象的空间还存在。基于这样一个预期，我们所要思考的重点还是怎样调整自己以适应社会形态的变化，如何进化自己以满足人的需求变化。所以说从这个角度去看我并不悲观。
我也是一个特别注重向内看的人，更多的还是向内去看自己的长短板。我长于什么，我短于什么，我怎样去解决我的短板问题。比如说我们想去扩张、想去发展，不是简单地去多开几家店的问题，而是清楚自己有什么条件可以支撑去开那么多家店的问题。你有什么样的资本形态，你有什么样的运营模式， 你有什么样的团队模式，方方面面的因素构成一个体系。你只有去构建这样一个体系，才能去支撑这样的发展。所以西西弗在这方面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比如在其中的四五年，我亲自带领我们的团队，做了两百多个相关课题。涉及到书店运营的整个链条，从管理到业务，逐渐形成了一个大的体系、一套相应的机制标准。这几年整套架构逐渐丰满起来，我们才有信心去继续扩张，因为这套东西可以复制了。
西西弗书店重庆万象城店。
“我在西西弗强调‘当下的理想主义’”
Q：您怎样理解佛学和商业之间的关系？
A：其实从佛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事物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更强调事物的辩证统一性。以辩证统一的眼光看待世间事物，纷纷呈现出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没有绝对的水火不容。文化和商业，应该可以像两条腿那样达到一种平衡。佛学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现实利益，该以何种智慧去看待这个问题。所以你要知道，佛学并不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它是既入世间又出世间，在世间历境炼心的过程。我们没必要把佛学提到什么高度，也无必要把商业贬到什么低度，它们本来就是不即不离的一对关系。
Q：佛教里有一个说法，“凡夫心随境转，圣贤境随心转”，我觉得这种态度颇值得传统出版人和媒体人借鉴。不知您如何看待这个说法？
A：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众生物转，菩萨转物”。一般人跟着事物转来转去，有智慧的人却可以主动去改变事物，前提是首先改变自己。如果把这个道理换成另一种说法，就是“畏因畏果”的问题，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普罗众生由于缺乏菩萨智慧，一味地服从自己的习性，当果报来了，就觉得很恐惧。而菩萨能看清因果之间的关系，自然能从因上思考所有问题。也就是说你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你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得与失，而是要放眼事物的长远性。具体到实体书店的经营，我们如果不想面对痛苦的结果，就必须考虑如何从自身改变做起，才能换来未来你想要的结果。
Q：佛教讲“弘法利生”，而西西弗毕竟是一个商业项目，您做这件事的发心是什么？
A：每个人在做同一件事的时候，发心是不一样的。我常说“三心”，即一个人在做事的时候，入了心，走了心，发了心。做一件事情，你或许由价值推动、或许由信仰推动、或者由现实推动，每个人都不一样。那就我来说，更多的还是价值和信仰在推动我去做这件事情，但理想和现实并不是冲突的。所以我在西西弗强调“当下的理想主义”。我有理想的牵引，但我同时会关注每一步怎样去走。我不管外界如何看待西西弗，但我自己很清楚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Q：儒家讲中庸，佛家讲中道，实体书店的运营涉及商业与文化之间的平衡，您是如何去把握的？
A：实体书店本身具有几种属性，有文化的属性，也有商业的属性。也就是说，你要知道商业为道文化为本，你还要分清何者为本何者为末。而实际上，两者并不冲突，文化的平台可以带来商业的机会，商业的机会又反哺文化的平台。就好像西西弗的图书构成，它一定会有畅销书在卖，同时也有人文社科类图书在卖，就是位于阅读金字塔顶端的书籍。
我们从今天中国读者的阅读力来看，我们毕竟没有办法单靠金字塔顶端的东西去支撑书店的发展，我们要让这两个部分各尽其用。要知道，有了这些畅销书的支撑，才有今天人文社科书的流通。如果我们今天自我设限，只向金字塔尖端看齐，我们的生存也必然难以为继，更遑论什么理想呢。一种正常的出版生态、阅读生态，一定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绝不是单纯的好或单纯的坏。
Q：您平时有什么修养身心的方法？
A：倒没有什么具体的修炼方法。我认为最大的修炼也就是“历境炼心”，就是作为商人也好，做文化人也好，都需要通过不断地向内思考、反思和照见，去获得个人、企业的成长。西西弗有一句“slogan”：参与构成本地精神生活，引导推动大众精品阅读。这就是西西弗的存在价值。就我而言，希望通过经营西西弗，收获个人的力量感和幸福感，最终可以去坦然面对人生的任何风雨。
金伟竹
2000年前从事期货、证券等金融行业，后闭关潜心研究佛学。
2007年担任西西弗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
2015年底，西西弗第42家分店开业。
深圳目前有万象城、cocopark、东门和花园城四家西西弗书店。
西西弗由来
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得罪了诸神，诸神罚他将巨石推到山顶。然而，每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西西弗只好走下去，重新将巨石向山顶奋力推去，日复一日，陷入了永无止息的苦役之中。法国作家加缪从这则著名的古希腊神话中，发现了人类现实困境的某种象征意义，于是写成了阐述他荒谬英雄理念的名篇《西西弗的神话》。
读罢赞叹！这正是一家书店逆袭重生为连锁品牌文化空间的传奇。
（出处掌声雷动～）